第四十章 逞多财白丁横带-《今古奇观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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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色晚了,俱各回船安息。
黄昏左侧,只听得树梢呼呼的风响。
须臾之间,天昏地黑,风雨大作,但见:
封姨逞势,巽二施威。
空中如万马奔腾,树抄似千军拥沓。
浪涛澎湃,分明战鼓齐鸣;圩岸倾颓,恍惚轰雷骤震。
山中猛虎啸,水底老龙惊。
尽知巨树可维舟,谁道大风能拔木!
众人听见风势甚大,心下惊惶。
那艄公心里道是江风号猛,亏得船系在极大的树上,生根得牢,万无一失。
睡梦之中,忽听得天崩地裂价一声响亮,元来那株木庸树年深日久,根行之处把这些帮岸都拱得松了。
又且长江巨浪日夜淘洗,岸如何得牢?
那树又大了,本等招风,怎当这一只狼犭亢的船,尽做力生根在这树上?
风打得船猛,船牵得树重,树趁着风威,底下根在浮石中,绊不住了,豁喇一声,竟倒在船上来,把只船打得粉碎。
般轻树重,怎载得起?
只见水乱滚进来,船已沉了。
船中碎板片片而浮,睡的婢仆尽没于水。
说时迟,那时快,艄公慌了手脚,喊将起来。
郭七郎梦中惊醒,他从小原晓得些船上的事,与同艄公竭力死拖住船缆,才把个船头凑在岸上,搁得住,急在舱中水里扶得个母亲,搀到得岸上来,逃了性命。
其后艄人等、舱中什物行李被几个大浪拨来,船底俱散,尽漂没了。
其时,深夜昏黑。
山门紧闭,没处叫唤,只得披着湿衣,三人捶胸跌脚价叫苦。
守到天明,山门开了,急急走进寺中,问着昨日的主僧。
主僧出来,看见他慌张之势,问道:“莫非遇了盗么?”
七郎把树倒舟沉之话说了一遍。
寺僧忙走出看,只见岸边一只破船沉在水里,岸上大木庸树倒来压在其上了,吃了一惊。
急叫寺中火工道者人等,一同艄公到破板舱中,遍寻东西。
俱被大浪打去,没讨一些处。
连那张刺史的告身,都没有了。
寺僧权请进一间静室,安住老母,商量到零陵州州牧处陈告情由,等所在官司替他动了江中遭风失水的文书,还可赴任。
计议已定,有烦寺僧一往。
寺僧与州里人情厮熟,果然叫人去报了。
谁知浓霜偏打无根草,祸来只奔福轻人。
那老母原是兵戈扰攘中,看见杀儿掠女,惊坏了再苏的,怎当夜来这一惊可又不小,亦且婢仆俱亡,生资都尽,心中转转苦楚,面如蜡木且、饮食不进,只是哀哀啼哭,卧倒在床,起身不得了。
七郎愈加慌张,只得劝母亲道:“留得青山在,不怕没柴烧。
虽是遭此大祸,儿子官职还在,只要到得任所便好了。”
老母带着哭道:“儿,你娘心胆俱碎,眼见得无那活的人了,还说这太平的话则甚?
就是你做得官,娘看不着了!”
七郎一点痴心,还指望等娘好起来,就地方起个文书前往横州到任,有个好日子在后头。
谁想老母受惊太深,一病不起。
过不多两日,呜呼哀哉,伏维尚飨。
七郎痛哭一场,无计可施。
又与僧家商量,只得自往零陵州哀告州牧。
州牧几日前曾见这张失事的报单过,晓得是真情。
毕竟官官相护,道他是隔省上司,不好推得干净身子。
一面差人替他殡葬了母亲,又重重赍助他盘缠,以礼送了他出门。
七郎亏得州牧周全,幸喜葬事已毕,却是丁了母忧,去到任不得了。
寺僧看见他无了根蒂,渐渐怠慢,不肯相留。
要回故乡,已此无家可归。
没奈何就寄住在永州一个船埠经纪人的家里,原是他父亲在时走客认得的。
却是囊橐俱无,止有州牧所助的盘缠,日吃日减,用不得几时,看看没有了。
那些做经纪的人,有甚情谊?
日逐有些怨咨起来,未免茶迟饭晏,箸长碗短。
七郎觉得了,发话道:“我也是一郡之主,当是一路诸侯。
今虽丁忧,后来还有日子,如何恁般轻薄?”
店主人道:“说不得一郡两郡,皇帝失了势,也要忍些饥饿,吃些粗粝,何况于你是未任的官?
就是官了,我每又不是什么横州百姓,怎么该供养你?
我们的人家不做不活,须是吃自在食不起的。”
七郎被他说了几句,无言可答,眼泪汪汪,只是含着羞耐了。
再过两日,店主人寻事炒闹,一发看不得了。
七郎道:“主人家,我这里须是异乡,并无一人亲识可归,一向叨扰府上,情知不当,却也是没奈何了。
你有甚么觅衣食的道路,指引我一个儿?”
店主人道:“你这样人,种火又长,拄门又短,郎不郎秀不秀的,若要觅衣食,须把个‘官’字儿阁起,照着常人佣工做活,方可度日。
你却如何去得?”
七郎见说到拥工做活,气忿忿地道:“我也是方面官员,怎便到此地位?”
思想:“零陵州州牧前日相待甚厚,不免再将此苦情告诉他一番,定然有个处法。
难道白白饿死一个刺史在他地方了不成?”
写了个帖,又无一个人跟随,自家袖了,葳葳蕤蕤走到州里衙门上来递。
那衙门中人见他如此行径,必然是打抽丰、没廉耻的,连帖也不肯收他的。
直到再三央及,把上项事分诉,又说到替他殡葬厚礼赆行之事,这却衙门中都有晓得的,方才肯接了进去,呈与州牧。
州牧看了,便有好些不快活起来道:“这人这样不达时务的!前日吾见他在本州失事,又看上司体面,极意周全他去了,他如何又在此缠扰!或者连前日之事求必是真,多是神棍假装出来骗钱的未可知。
纵使是真,必是个无耻的人,还有许多无厌足处。
吾本等好意,却叫得‘引鬼上门’,我而今不便追究,只不理他罢了。”
分付门上不受他帖,只说概不见客,把原帖还了。
七郎受了这一场冷淡,却又想回下处不得。
住在衙门上守他出来时,当街叫喊。
州牧坐在轿上问道:“是何人叫喊?”
七郎口里高声答道:“是横州刺史郭翰。”
州牧道:“有何凭据?”
七郎道:“原有告身,被大风飘舟,失在江里了。”
州牧道:“既无凭据,知你是真是假?
就是真的,赍发已过,如何只管在此缠扰?
必是光棍,姑饶打,快走!”
左右虞候看见本官发怒,乱棒打来,只得闪了身子开来,一句话也不说得,有气无力的,仍旧走回下处闷坐。
店主人早已打听他在州里的光景,故意问道:“适才见州里相公,相待如何?”
七郎羞惭满面,只叹口气,不敢则声。
店主人道:“我教你把‘官’字儿阁起,你却不听我,直要受人怠慢。
而今时势,就是个空名宰相也当不出钱来了。
除是靠着自家气力方挣得饭吃,你不要痴了!”
七郎道:“你叫我做甚勾当好?”
店主人道:“你自想身上有甚本事?”
七郎道:“我别无本事,止是少小随着父亲涉历江湖,那些船上风水,当艄拿舵之事,尽晓得些。”
店主人喜道:“这个却好了,我这里埠头上来往船只多,尽有缺少执艄的。
我荐你去见时,好歹觅几贯钱来,饿你不死了。”
七郎没奈何,只得依从。
从此只在往来船只上,替他执艄度日。
去了几时,也就觅了几贯工钱回到店家来。
永州市上人认得了他,晓得他前项事的,就传他一个名,叫他做“当艄郭使君。”
但是要寻他当艄的船,便指名来问郭使君。
永州市上编成他一只歌儿道:
问使君,你缘何不到横州都?
元来是天作对,不许你假斯文,把家缘结果在风一阵。
舵牙当执板,绳缆是拖绅。
这是荣耀的下梢头也!还是把着舵儿稳。
词名《挂技儿》
在船上混了两年,虽然挨得服满,身边无了告身,去补不得官。
若要京里再打关节时,还须照前得这几千缗使用,却从何处讨?
眼见得这话休题了,只得安心塌地靠着船上营生。
又道是“居移气,养移体”,当初做刺史便象个官员;而今在船上多年,状貌气质也就是些篙工水手之类,一般无二。
可笑个一郡刺史,如此收场。
可见人生荣华富贵,眼前算不得账的。
上复世间人,不要十分势利。
听我四句口号:
富不必骄,贫必不怨。
要看到头,眼前不算。
(全书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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